雨停,天亮,人醒。
言攸抬手摸脸,高热已经退去,只是身上仍然绵软。
“细辛。”
“姑娘,你如何了?”守在门外的细辛很快进来,放下水盆后到她身边感受她的温度。
言攸问了时辰,立刻下榻梳洗。
细辛给她准备了点心果腹,她在单独准备的书房里斟酌下笔。
“姑娘昨日才病了,万万注意身体。”
她顾着写拜帖,细辛多嘴一句:“姑娘,你要拜见宣镜先生,大人知情吗?”
言攸冷了脸,缓缓抬头看过去,眸色中尽是警告。
“你出去吧,书房里不需要你侍候。”
细辛屈身向她道歉:“奴婢知错,不应干涉、窥查姑娘私事。”
言攸对她没来由的烦躁,她表面上木讷温和,却总在该守本分时逾越。
细辛未听到她的宽恕,慌张得跪下去。
言攸口吻轻和:“出去,我不说第三遍。”
她半蜷着身子退出书房,咬着唇内满面委屈。
……
宣镜先生曾为太子授王道、讲策论,又常游于四方讲学,难得一见。
景佑十一年,宣镜先生曾到过雍州,言攸绞尽脑汁进讲堂听课,却被门生请了出去。
“小妹,讲堂不适合你,回去多练练琴棋书画和女红吧。”
她失落地回到秦府,将遭遇的一切说与义母听。
义母是极好的人,温柔、博学、仁爱,授她诗书,也不曾厌烦她愚笨。
虽然她被宣镜先生的门生赶走过,但义母在临终前嘱咐她最后可以信任的人,却是宣镜。
宣镜见她,已经是五日后了。
他额前明显掺杂着几缕白发,据传是二十年前就熬得白头。
“晚生秦嫽,拜见宣镜先生。”
上位者、年长者总是不喜欢被打量的,言攸有分寸,几乎一直谦卑地垂着头颅。
宣镜在她面前又看了几遍书信、拜帖,对面那个衣饰简单的人总容易让人联想。
“丞容和你是什么关系?”
义母名唤丞容。
她顶着秦嫽的身份,便道:“是晚生的母亲。”
她的生母不要她,她万般庆幸师父会带她到秦家安顿,此后她还能受亲人疼爱。生母是母亲,义母也是母亲,她不想窃夺阿姐的人生,她是阿姐曾活着的证据。
“丞容的女儿……”宣镜压低了眼睑,望不穿那阵苍老的悲凉。
言攸:“先生知道母亲,母亲信任先生,才让晚生求先生庇护和帮助。”
宣镜认真算时间:“从长和二十七年到景佑十六年……居然十九年了。”
言攸试问:“母亲她是先生的门生吗?”
宣镜没承认也没否认。
良久,他叫她抬头,与她视线相接。
“你知道我讲的是什么道,她讲的是什么道?”宣镜仍是一脸严肃的,但宽慰她,“不必这样局促,我不过一介夫子,奈何不得你。”
言攸回复:“先生为帝师,辅佐社稷,讲的是王道,母亲偏安一隅不问权势,讲的是仁道。”
宣镜很无奈地笑了。
“她少时叛逆,最桀骜、最恣肆,信的是霸道。假若仁道在左,霸道在右,她算是舍弃了本心本性,从了另一条路。”
言攸神情萎靡:“抱歉先生,我不知母亲年轻时的事,也或许我从未看清母亲。”
宣镜吁叹:“我也没看透,她到底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。”
雍州不比别处繁华,也不比别处富庶,平平淡淡,庸庸碌碌。
义母为义父留在了雍州,本该活跃在玉京名利场的女子沉溺在平凡的烟火中。
或许义母是找到了自己追求的一切,才肯欢愉地留在雍州,做一个香商的夫人,教养一双女儿。
言攸发自内心认同:“母亲通透,既然过去追逐的一切都早已拥有,那么什么样的生活,什么样的结局她都坦然应对。”
宣镜突然道:“你母亲她如何了?”
她登时哑然,于宣镜而言那消息只会带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怆。
“她出事了?”
言攸沉重以对:“母亲她几年前就过世了。”
宣镜连瞳孔都颤了颤。
他总给言攸一种强烈的落寞感和孤独感,本不会存在于一个从年少成名到年迈受敬的文人身上。
“先生?”
“她是怎么死的?”
言攸迟疑开口:“母亲是……是病逝的。”
她欺骗了宣镜,义母是在火烧秦宅前自戕的,死时还年轻。
可仇恨不是承受的人越多越好。
宣镜从丞容的死讯中缓过,呼出一口郁气:“是她病故前告诉你来寻我帮忙的?”
言攸点头应是。
她上京后不久就找上过宣府,可宣镜早就离京,在南方游历讲学,她因偷逃出府被林氏责打。
在雍州茶楼做工时,她被打折过左腿,后来俞繇求医无数帮她医治,痊愈后她仍在装瘸。
林氏多狠的心肠,专挑她右腿打,险些害她再成为真瘸子。
不堪回想。
宣镜终于问:“你找到我,递了几封拜帖,是想要什么?”
言攸直言:“晚生想在宫中求条官路,文采选拔恐逊色于他人,希望能得先生引荐。”
“想做女官啊。”宣镜喟然叹声。
“是。”
“丞容年轻气盛时,做过两年女官。后来她说不喜欢后宫,又问为什么她不能站在前朝。”
陈年旧事本不可追,但她选了和丞容一样的路,宣镜并不想轨迹重叠。
他拒绝道:“你回去吧。”
言攸略有愕然:“先生不肯?”
能见这一面,她是幸运的,本想凭靠着义母和宣镜的渊源搏一份人情,结果他会回绝得如此干脆。
宣镜淡然道:“不是不肯,你和她都不适合选这样的路。”
“可是先生……晚生有一定要入宫的原因。世上一切的合适与否,不是靠前人经历就能武断的。”
言攸凝看他深锁的眉,继续说:“不做女官,就只能选秀入宫侍奉陛下,我到底是跟着母亲学过许多的,我还年轻,我不甘,我不想成为宫墙之下的红颜怨魂。”
宣镜正眼看向她:“你一定要入宫的理由是什么?”
“为了一个人。”
“什么人?”
“可能成全晚生的人。”